【02】
岳绮罗第一次意识到鬼魂的强大是在七岁的时候——真真正正的七岁。
她无父无母，从有记忆开始就被姨母收养，但在这个家里，她和牛马奴婢也并无不同，无穷无尽的打骂从不间断，她甚至已经习惯得麻木了。她曾经有个名字，但印象里不甚好听，土气得很，以至于百年后她早已记不得了。
邪祟杀了她全家，或者说是姨母全家，她毫无感觉，甚至有点高兴，毕竟这些人对她来说与其说是亲人不如说是仇人。那邪祟很厉害，但最终敌不过云虚真人凌厉的法术，到最后丧心病狂的只想拖着身边的一切一起毁灭。
岳绮罗曾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麻木了疼痛或生死，但是当那邪祟临死前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提起来的时候，当沉寂的心脏因窒息而加速跳动的时候，久违的恐惧也在胸腔中不断扩大，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怕死的，而且很怕很怕，这种恐惧压过一切，成为她日后深埋在她心底的一个巨大而隐晦的阴影。
掐在脖子上的力量强大得不容挣扎，她在那一刻，弱小得如同蝼蚁，渺小，卑贱，窒息的绝望潮水般将她淹没，恍恍惚惚中，她对那个披着人皮的厉鬼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，像是恐惧，像是崇拜，总之她直到最后也无法憎恨那个差点杀死自己的东西……
她被云虚真人和他的徒弟救了，醒来的时候躺在温暖的床上，伤口已然被包扎完好，旁边有个小道童正在试图把汤药吹凉一点，白净可爱的小脸鼓鼓的，颇有些滑稽。
虽然不论玄明还是张显宗日后都成为了一个沉稳可靠的男人，但至少岳绮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，只觉得这家伙是个话痨，还是顶粘人的那一种。
雪霁云开，之后便是春天了，阳光正好，天高云淡。小男孩极是活泼好动，墨色的眼眸里满都是纯粹的星光，他也不问她的过去将来，就只顾着一股脑的告诉她所有他认为好的东西。和自小受苦的她不同，那时的张显宗当真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小孩，他说要对她好，那就是捧了一整颗真心给她，分毫不掺假。
她醒着的时候，他永远寸步不离地守着，喂药，送水，讲故事……他认定她是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宝贝，连她稍微翻个身都要仔细地看顾着，更不要说给伤口换药的时候，小心翼翼得仿佛她是什么陶瓷器皿，几乎每隔一阵就抬头观察一下她的表情，“师妹你疼不疼？疼了记得和我说。”表情认真得有些傻。
岳绮罗定定地看着他，一言不发，稚嫩的小脸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。她想，她活这么大，还从没有人在乎过她疼不疼。
她睡着的时候，他怕她总躺在屋里太闷，就想着怎么能让她开心些。那时还在正月里头，北方春来晚，漫山遍野的厚雪，他没有银钱，买不起那些小女孩们喜欢的物什，于是便跑到山里的小溪边去挖那些夏天时顶好看的小石头，溪水未化，寒雪冻入土地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挖出几颗满意的，手已冻得麻木，但想着她说不定会对自己笑一笑，心里就满是简单的快乐。
她醒来时见他捧着一堆小石头送给她，小手又红又脏，石子却都洗的很干净漂亮，她其实对这些小东西并没有什么偏好，但一瞬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，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一颗白色鹅卵石放在阳光下看了看，他就心满意足地笑了，“你喜欢这样的？那我再去挖几颗回来。”说这话的时候他稚嫩的小脸满都是温柔的讨好，连汗毛都被阳光镀上暖软的金色，让她不适应得几乎抗拒。
岳绮罗是个半人不鬼的怪物，但她是作为人而出生的，有着人的灵魂，自然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冷血冷情，至少小的时候，她也曾多少拥有过一点天真柔软的心肠，在意识到自己的超凡脱俗之前，也确乎认真地对待过一个凡人。她叫他师兄，后来叫他张显宗。
天生能看见魂魄的人极少，灵力自来却也容易招引邪祟。那年名为玄明的男孩从师父那求来一张符来，说这样就能保她不受鬼怪侵扰。那时他想给她找个荷包装着，奈何小小道童连布袋都没有一个，又怕她弄丢，思来想去，最后找了只笔歪歪扭扭地在黄符后面写了“玄镜”两个字署名物主，寄望若是丢了或许能找回来。
那年她不识字，以为他写了什么厉害的东西上去，待到很久之后看得懂了，只觉得这师兄即使在凡人中也是个顶蠢笨的，十分鄙视，十分不屑，却又想着这符说不定有用到的时候，便找了个荷包小心地收了几十年……
正月十五元宵节，街市上花灯如昼，孙家大宅热闹非凡，偏僻小院里的夜色却依然冷冷清清。他从厨房要了一小碗汤团回来，神神秘秘地吹灭了蜡烛，然后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盏小小的花灯捧到她眼前，献宝似的满脸期待，“好不好看？”
那时他十岁出头，脸是寻常人家少见的俊秀可爱。他笑得天真无邪，一双明亮的眸子在那黯淡不清的荷花灯下莫名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。
岳绮罗抬头看着他，呆了一呆，才道，“……好看。”
那男孩听了这话立时快乐起来了，“你喜欢便好。”天气还很冷，他搓了搓冰凉的手，端着那一小碗汤团坐到床边，“来，趁着还热，我喂你吃。”
她垂眸看了一眼那四颗小小的汤团，仍觉得有些不真实，活这么大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会照料她，送她好玩的东西，会哄着她，喂她吃汤团。
心思有一瞬间的松动，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，就掀开被子往里面挪了挪，目光看向别处，细细的小嗓子依然是平淡的，“上来一起吃吧。”
玄明愣了一下，看着女孩灯火中一如往常的清秀小脸，忽然觉得她很好看，而且蓦地变得比其他任何姑娘都好看，他就傻傻地笑了，“师妹，你真好。”那时候两个人都还小，心思极单纯，也无所顾忌，他脱了鞋子钻进温热的被窝，幸福得无以复加。
偏院极冷，两个孩子披着被子围着一盏小花灯挤在一起吃汤团，暖乎乎软糯糯的，她人生中第一次吃到汤团，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，也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，她对白而柔软的食物大都有些好感……
——只可惜，那之后她活了很多很多年，再没有吃到过同样的味道。
